莱国公府,距离族学最近的一座院子。 北面正房。 头扎白巾,太阳穴上贴着狗皮膏药,一脸病容的卢俊穿着内裳,哆哆嗦嗦的拎着一根平日里在族学使用的戒尺,面容扭曲,却极力压低声音的呵斥着。 孽畜,跪下! 一名生得七尺多点,长得细皮嫩肉的俊俏青年,一脸无所谓的昂着头,松松垮垮的站在卢俊面前,就当没听到卢俊的呵斥声,甚至还很不屑的,从鼻孔里‘哼’了一团冷气。 孽子,跪下! 卢俊举起了手中戒尺,作势要打那青年。 青年翻了个白眼,猛地将脑袋往前一探,干巴巴的叫嚷道:好罢,打罢,打死我拉倒,反正,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,我也不想活了! 站在卢俊身边,看上去三十出头,还有几分姿色风韵的妇人就冲上前来,一把从手脚无力的卢俊手上,将那戒尺给抢了下来。 唉哟,老爷,您这是干什么琳儿可是咱们唯一的儿子,他平日里读书辛苦,身子骨弱得很,你若是打坏了他…… 他是咱们自家儿子,又不是族学里那群来蹭本家便宜的外来破落户……那些狗崽子,打坏了就打坏了,自家儿子,你打得下手 卢俊无力,只能看着自家夫人将戒尺抢走。 他唯一的宝贝儿子,年龄和卢仚差不多的卢琳又是一声冷哼,将脑袋往卢俊面前又顶了顶:娘,不要劝,不要劝,直接打死我算了。 不就是几个小金稞子么算得什么 我吃了那些兄弟这么多次酒席,回请他们一次又怎么了 这小金稞子……卢俊气得七窍生烟,被自家儿子拿出去请人花天酒地,一夜之间败得干干净净的小金稞子,是白阆上门‘探视’他时,给他留下的汤药费。 这点钱,并不多,卢俊还要承担上‘识人不明、误人子弟’的恶名。 卢俊还想着,用这些钱,买两颗老山参,好好的补补身体呢。 眼看着就要正月十五了,过了元宵,族学就要开学了,他作为族学学正,总不能这么一脸病恹恹的去见人吧 可好,一个不谨慎,自家这个败家子,这个该死的畜生,居然将那些小金稞子摸了个干干净净。 如果单单是吃吃喝喝,卢俊倒也没这么生气。 可是卢琳除了请几个族里玩得好的纨绔子一通大吃大喝,他们还跑去了花楼浪荡了半宿。 卢琳今天一早回家时,那满脸的胭脂印,满身的水粉香…… 卢俊气啊! 这些年,丢了职司,只靠着族学里的一份束脩养家糊口。 他都舍不得花自家的钱出去花天酒地,自家的这个孽畜,居然做了他卢俊都舍不得做的事情! 慈母多败儿,你,你,你就继续宠着,继续宠着……卢俊气得直哆嗦,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气,额头上大片冷汗就渗了出来。 我不宠着,怎么办呢卢俊的夫人扯着嗓子干嚎了起来:谁让琳儿命苦,摊上了个没用的废物爹看看琳儿生得这般模样,这般人品,他应该就是穿金戴银、锦衣玉食的官家公子! 可他那个废物爹啊,已经到手的官,硬生生给弄丢了啊! 看看族里和他一般年纪的哥儿们,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他们哪个身边不是七八个大丫鬟,十几个小厮跟着、围着,随时小心伺候着 可怜我的琳儿啊,这般好品貌,这等好学问,比长房的那几位公子也丝毫不差,就因为他一个不中用的爹啊……他这些年,吃了多少苦啊 女人撒泼,男人退避。 卢俊的夫人撒泼,卢俊又是重病之身,他只觉得耳朵里‘嗡嗡’乱响,双腿无力,踉跄着向后不断倒退,最终无力的倒在了床榻上,有气无力的‘哼哼’着直叫唤。 卢琳看了一眼自家一脸病气的亲爹,撇撇嘴,朝着自家老娘嚷嚷道:得了,这家,我是不想待了。长房的仼(wang)哥儿今晚置酒办文会,缺一个知客,我去给他帮手去,晚上,不用给我留门了。 一甩袖子,卢琳转身就走。 卢俊气得面皮扭曲,他哆哆嗦嗦的指着卢琳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 此刻他满心只是期盼着,白阆给他的承诺能够赶紧履行,半年后一旦他官复原职,他一定要让这个小兔崽子知道厉害! 卢琳转身,走到门边,正要伸手拉门。 ‘咣当’一声,卢仚一掌推开了屋门,一股寒风呼啸着吹进屋子里,卢琳被风打了个激灵,又觉得眼前骤然一暗,他猛地抬头,蓦然看到比自己高大魁伟许多的卢仚,他吓得怪叫一声,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。 什么……耶仚哥儿 卢琳眨眨眼,看清了卢仚的模样,他不由得笑了起来:稀客,稀客,怎么回来……耶你这一身华服,从哪里弄来的 古怪,古怪,来莱国公府拜访的文武大臣,我也见过,人家胸口的补子,要么飞禽,要么走兽,你这胸口,怎么纹了个大壁虎这是哪家的官袍啊 大冬天的,下午时分,屋子里有点昏暗。 卢俊又舍不得灯油,教训儿子的时候,他也没点灯。 卢仚大步走了进来,卢俊瞪大眼睛,朝着卢仚看了好一阵子,这才看清了卢琳口中所谓的‘大壁虎’是什么模样。 不看还好,这一看,卢俊登时浑身一哆嗦,满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,每一根汗毛下面,都有一滴冷汗渗了出来。 就这一下,差点没把卢俊吓晕过去。 很本能的,卢俊就想起了当年他在任上,亏空了钱粮,守宫监的太监带着圣旨,跑来将他擒拿归案,无比粗暴的扒掉他官袍,将他捆绑后丢在地上,斯文扫地、全无体面的场景。 你,你,你……卢俊哆哆嗦嗦的指着卢仚,没法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。 卢琳呆呆的看着卢仚。 见到自己亲爹露出如此惊悚的表情,卢琳果断的察觉到了不对。 他偷偷的,一步一步的小步挪动着,想要从卢仚身边溜出门去。 今天的卢仚,让卢琳感到无比的陌生。 之前,在族学,卢仚虽然生得最为魁伟雄壮,但是卢仚表现出的脾性极好,任凭族学的同学、族人如何的嘲讽讥诮,卢仚只是温温火火的,就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。 可是今日…… 卢仚身上,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寒意。 卢琳感到,自己的脖子上好似架着一柄钢刀。 他强忍着心中惧怕,用力的夹紧了双腿,一点点的往门口蹭去。 ‘呵呵’一声冷笑,两名蓝袍小太监双手揣在袖子里,一左一右的堵住了房门,堵死了卢琳溜走的念头。 琳哥儿莫怕,我找你爹,只是有点小事,说完了,我就走。 卢琳紧紧靠在墙上,不敢吭声。 卢俊哆嗦着看着卢仚,他干巴巴的,好容易提起了胆气,嘶声问道:你,你,你要说什么我们,我们,我们有什么,好说的 卢仚走进房间,左右顾盼了一下。 卢俊的房间里,靠窗下面有一张书案,上面有文房四宝。屋子里烧着火炕,所以很暖和,砚台中有水,并没有冻上。 卢仚走到书案前,拿起墨条,慢悠悠的在砚台里磨着墨。 一边磨墨,卢仚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:学正莫怕,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。只是,这些年的一些陈年恩怨,我们说说清楚。 卢俊惊恐的看了一眼门口的两个小太监。 他嘶声道:我们,能有什么陈年恩怨 卢仚磨好墨,抓起一支狼毫,在砚台里抹了抹:怎么没有陈年恩怨呢连续四年,学正给我出的好道论题。 嘉佑十五年,族学年底大考,你给我的道论题是‘牝鸡司晨,岂有道呼’牝鸡司晨,呵呵,呵呵,你是怕我死得太慢 嘉佑十六年,你给我的题目是‘天地之规不变,法可变呼’文教法宗变法的勾当,牵扯多少大人物,我一毛头小子,我敢碰么 嘉佑十七年,更阴险了,‘天无二日’,这个题目,真正是想要我死无葬身之地了。 反而嘉佑十八年,题目略好了些,‘古礼、今礼之优劣’,虽然也是一个天坑,但是最多让我声名狼藉,倒还不至于死人。可学正,依旧是居心叵测,一心一意毁我名声。 卢俊没吭声,他浑身哆嗦着,看着卢仚拿着毛笔,在书案上运笔疾书。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,渐渐地,他的嘴角有血水一点点渗了出来。 从他这个位置,他恰好能看到,卢仚在纸上书写的笔迹是如此的熟悉——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卢仚正在挥毫泼墨,卢俊几乎要以为,这字是自己亲笔所书的了。 那一笔一划,一撇一捺,甚至是字和字之间的间疏结构,都和卢俊亲笔一模一样,绝无丝毫差异。 如此手段,简直耸人听闻,细思恐极。 而卢仚正在书写的那些字,更让卢俊五脏如焚,差点没吓得昏死过去。 ‘太后老妖婆,假垂帘听政之名,行谋朝篡位之举,更豢养面首三千,秽乱宫廷’! ‘嘉佑十九年正月初九,泾阳卢氏莱国公府族学学正卢俊仗义怒书’! 卢仚写完了这些字,随意将狼毫笔放在了笔架上。 他背着手,也不看已经吓得浑身抽搐的卢俊,悠然道:不想这帖子被发得满镐京都是,你自己去安乐坊令衙门自首罢。 前年,安乐坊有几个寡妇,被人半夜踹门祸祸了,这案子是你做的。你切记,切记,一定要坦白从宽,然后洗心革面,做个好人!